《暴风》:香港视角中的谍战“神剧” 日期:2023年04月19日
香港导演陈嘉上的新片《暴风》,应该说给大众带来了双重的观影期待。
首先是对影片故事内容的期许,《暴风》是以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共地下交通线汕头站为历史原型打造的“红色”谍战片。在中国内地的电影市场上,从出现《风声》(2009)等谍战大片到《悬崖之上》(2021)、《无名》(2023)问世的十余年间,谍战片已经成长为重要的商业电影类型,这些表现敌我双方围绕情报或隐秘任务斗智斗勇和生死搏斗的影片,其中充满伏笔与陷阱的“暗战”世界融合了悬疑、惊险、动作等元素,以强戏剧情节和刺激性的视听效果赢得了观众的喜爱。
另一个维度的看点则在于,导演陈嘉上“北上”之后的影片品质可谓“起伏不定”,执导的《画皮》《四大名捕》系列、《荡寇风云》等皆为追求娱乐效果的古装片。如果说香港电影是“以纯粹的商业姿态,嘲弄权威,讽刺时弊,以毫无保留的娱乐取悦观众”,已经浸淫其中多年的陈嘉上在《暴风》——这个有着浓厚意识形态色彩的现代故事中,能否有效地把香港视角与“红色”题材妥当勾连融合,难免让人在期待之余又隐隐担心。
“北上”的香港导演已经有处理这一类型的成功先例。2012年,麦兆辉和庄文强在《听风者》中把爱情元素杂糅进谍战类型,梁朝伟和周迅、范晓萱所饰演的角色之间的情感纠葛贯穿全片,主角阿兵戳瞎双眼投身革命的“原动力”不再是保卫新中国之类的宏大目标,个人的情感欲望成为了人物的主要行为动机。2014年,徐克的《智取威虎山》则是把充满江湖色彩的“武侠”传奇填充到杨子荣卧底威虎山的故事框架中,把“传统剿匪老样板翻新变成龙门客栈式的斗智斗力快意恩仇”,集体的作用成为了故事中若有若无的背景,凸显出个人的英勇和智慧。简而言之,香港电影人在与内地文化接轨的碰撞中摸索出的经验,这种在红色题材中杂糅进不同的类型元素,既保证政治的正确又提供更多商业娱乐性的叙事策略;淡化宏大的革命话语,取而代之个人的情感和普遍人性的叙事角度,在相当程度上已经获得了市场的接受和主流意识形态的认可。
《暴风》也沿用了这种经验路径,汕头地下交通站与国民党军警、特工斗智斗勇的红色传奇中镶进了警匪/黑帮片的类型元素,陈伟霆饰演的陈家栋与王千源饰演的王历文原本兄弟情深,二人其实已分属革命/反革命的不同阵营,有着不同的理想和信念,在传递密码本的紧要关头,兄弟之间最终生死相搏。从同生共死到兄弟反目是“黄金时期”香港黑帮片中被不断讲述的故事,比如吴宇森的《喋血街头》,它在赞美着男性情义的同时,也在惋叹着一个时代的消逝。对于喜爱港片的观众而言,有着不言而喻的亲近感。但遗憾的是,兄弟之情与地下谍战的交织,并没有给《暴风》带来悦目的观感。
谍战片最为核心的类型要素自然是“谍”与“战”。“谍”是主人公的身份特征,是潜伏在敌方阵营内的间谍/卧底,是对另外一个人的扮演。《暴风》中的谍是地下党员陈家栋,他因为与王历文的关系,被提拔进了用于破坏交通站的特工行动队,成为了王的助手。真实身份与扮演身份之间的冲突,会带来间谍的“身份危机”,它可能是《无名》中梁朝伟除掉叛徒导致的身份暴露,潜伏失败;也可以是《悬崖之上》中于和伟饰演的周乙目睹同志牺牲却无能为力的痛苦,这种危机伴随着“我是谁”的终极追问。《暴风》中陈家栋的痛苦(应该)就在于,他既要忠诚于革命者的身份,又不愿有悖于兄弟的情义。
可惜影片中陈家栋的“身份危机”并没有得到有效的建立,因为他无论作为地下党员还是江湖兄弟,这两个身份的建构在叙事中都是含混模糊,不合逻辑的。
先说地下党员。香港来的交通员江河护送密码本到了汕头,在餐厅接头时被警察包围,并不知情的陈家栋急中生智救出了他。这段情节是敌我双方交锋的开始,但让人费解的是我们无法知晓陈家栋的真实身份。如果他是地下党员,那么汕头地下党的保密和组织工作几乎是空白,王历文带着特务比江河更早到达餐厅,随即警察就包围了接头地点,这只能说明党组织里出了内奸,整个故事的走向就应该是挖出这个叛徒;如果陈家栋不是党员,仅仅是爱帮忙的热心群众,那么要让他要献身于革命的阵营,从事危险的卧底工作,就需要一个引路人带他走上革命的道路。
类似的悖论在影片的情节里比比皆是,它和内地电影中反复塑造的共产党员形象差别过大,难免让人生疑。尤其是江河,这个背负着重要秘密的党员有着小知识分子气质的哀怨神情,每日在咖啡馆抛头露面。根据个人的猜测,可能的逻辑是王历文绑架了牺牲同志的女儿,以此要挟江河引出交通站的负责人,为了搭救孩子江河答应提供情报,导致每一次约定的接头特务都能事先得知。这种情节应当来自黑帮片,帮派之间表面一团和气下的江湖险恶,而用在你死我活的地下情报战线上,无疑是匪夷所思的。更糟糕的是,如此险恶的局面下,卧底在行动队的陈家栋居然每一次都无动于衷。
再说兄弟之间的情感关系。电影中一个最简单的原则是,情义的真与假是需要考验的,越是珍贵就越值得付出大的代价。在《英雄本色》这样的影片中,小马哥为了情义可以付出生命。在陈家栋和王历文身上是看不到这种考验的,最多就是去酒吧喝喝洋酒,吃吃牛排。在他们彼此身上也看不到为对方的付出,所以王历文临死前要陈家栋做他小弟的心愿,就有一种无厘头的滑稽感。
身份危机的缺失和情感关系的无效,让《暴风》中的“战”成为了无关痛痒的摆设。其实谍战片中的“战”应该是神秘、专业和让人不寒而栗的,而并非是弹如雨下的暴力宣泄,这往往是黑帮片的做派。或者也可以说,在这部影片中我们所看到的国共谍战,在创作者的构思里就是两个帮派的斗争,无论王历文还是江河,他们的最核心的诉求其实不是胜利,无论救小孩还是认小弟,都是一种江湖情感的达成或者江湖身份的确认。基于此,借用抗战题材电视剧中的一个称谓,《暴风》也可以命名为不符合历史真实,违背了叙事和情感逻辑的“神剧”。
陈嘉上导演的《野兽刑警》《中南海保镖》《逃学威龙》等诸多影片,早已成为香港商业片的经典之作。《暴风》揭示出这样一个境况,导演对香港本土文化的体察要远胜于对内地文化,对中国内地历史的掌握和理解,还停留在解构和戏说的程度。这也是诸多香港导演在内地创作红色题材电影时往往“水土不服”的根源。“北上”的成功,依旧路途漫漫,需要上下求索。
作者:虞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