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中国电影中的父子叙事 日期:2024年01月19日
回顾2023年的中国电影,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父子相伤的叙事内核几乎贯串了全年的各种类型的大小影片。一方面集体呈现出大时代变迁下,中国家庭伦理中的核心结构正面临着巨大的冲击与价值的重塑,另一方面父与子的形象前所未有地出现拒绝担负家国话语体系下的文化能指——上无可相承,下无力反抗。中国电影中的审父、弑父与寻父的主题似乎预示着新一轮的改写。
两个父亲与类型片的价值观叙事
综合制作规模、票房产出、叙事格局乃至话题争议度,《流浪地球2》《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与《坚如磐石》无疑可以称得上2023年排得上前三的中国大电影。 它们在着力打造中国神话、中国科幻与中国现实的过程中,努力将中国电影的工业体量、文化格局、影像风格推入一个新的阶段,同时它们也都选择代入大时代变迁中的父子叙事,并且出现了两个相互映照的父亲形象,并将父亲角色的价值取向与影片的叙事走向绑在了一起。
《封神1》以质子视角切入,将商周百年更迭人神再造的神话历史的发端,纳入到对君父殷寿与生父西伯侯姬昌的道德判断与父子身份认同上。
作为整部《封神》中“英雄叙事”一线的姬发,在影片前三分之一几乎都混同在众质子的群戏中,他的脱颖而出不是因为与太子殷郊的友情,甚至不是质子团献舞后的误杀殷启,而是随着父亲姬昌的出场,随着他捏起手中代表还乡的玉环。
中国文化中父为子纲的前提是为父之伦。姬昌的出场,与殷寿的私德开始遭到殷郊质疑同步,但这时姬发仍坚定对殷寿的崇敬与臣服,他的标准是“为天下牺牲者为大英雄”,也即“封神叙事”一线的“天下共主”的标准。
姬发的成长与蜕变,并非是在君父的家国叙事与生父的人伦叙事的冲突中完成的艰难抉择,恰恰相反,在殷寿反复催动的弑父与弑子的戏码中,姬发最终认识到在大叙事与个体叙事的同一中才可鉴“为父之伦”。
乌尔善选取的戏剧舞台风格,放大了人物殷寿、姬昌以及姜子牙每每出场的大段价值输出,放大了对《封神演义》的历史叙事改写首先要确立的中国价值观体系。也即如果所谓的君父突破人伦底线,那么臣节也无所谓存在。所谓天授王权,授予的以天下为己任的英雄必行为父之伦。
在中国电影的父子伦理叙事经历过上个世纪的威权坍塌、意识形态改写、审父与弑父以及新世纪以后现代性语境下的冲突与和解,到了《封神1》这里,重新出现了传统文化中的价值回归,不得不说是一种突破。
同样,作为硬核科幻的《流浪地球2》,在宏大的地球编年体叙事中,也嵌入了两位父亲:科学家图恒宇(刘德华饰)与宇航员刘培强(吴京饰)。在地球存亡与人类命运走向的终极命题前,一文一武的两位父亲,他们以不同方式救子的个体抉择不仅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大叙事保持了一致方向,甚至决定了人类文明的走向。 刘培强延续了《流浪地球1》中“不能陪伴但勇于牺牲”的父爱形象,而图恒宇对女儿数字生命的暗自坚持,不仅仅与影片“抗争命运,拯救未来”的主题相一致,更与科幻设定中对人类生命的重新认知与开启相关。这一条父亲线,让中国科幻电影的主题高度直接上升到“时间与存在”的哲学命题中,与世界顶级科幻电影思考的方向达成了一致。
在空间设定上,两个父亲一个向上向外,在垂直九万公里的太空电梯间、在浩渺的外太空与荒芜的月球中进行他的英雄叙事;一个向下向内,埋在封闭的地下空间以及海底深水中最终以虚拟生命完成拯救任务。 二人的交集仅有过一瞬间的隔窗对视与擦肩而过,却共情了父亲的价值抉择,这也是人类命运的抉择。父爱叙事与类型片明确的价值观得到了相互加持。
与《流浪地球2》中父爱的正向叙事相对,《坚如磐石》在一场场璀璨到病态的都市江景赛博朋克化灯光秀下进行了对于父爱叙事的全面否定。这部旨在揭露暗黑生态的犯罪片虽改编自编剧陈宇的同名小说,但事事皆有现实原型,然而它的现实批判起手有多高,落手就有多虚张声势。
当影片全然陷入俩政商大佬勾心斗角此长彼消的权谋叙事中,夹在中间一边缉凶一边寻找自我身份的刑事技术科警察雷佳音,他的片头救父片尾灭亲的叙事引导设定被一再悬浮,人物的行为动机与心理弧线消磨到面目不清。
片尾在于和伟酒店产房救女与张国立遥控铁船旅馆弑子间,影片试图用节奏紧张的交叉剪辑努力建立父亲叙事的对照关系,但影片早已在炫耀二人相互陷害与利用,威胁与勾结,提防又提醒的过程中流露出炫目的冷血与残暴,将所谓的亲情伦理破碎一地,此番兜底叙事再以父亲名义做道德遮掩,反而变成了对黑暗人性的粉饰。
时代剧变下阶层激烈分化的粗暴与残酷,价值观的断裂与扭曲没有在这部雄心勃勃的类型片中得以呈现,与父子叙事的失败直接相关。
父亲心中的黑洞与反类型片的荒诞
2023年的电影中真正将中国近三十年时代裂变下的人心深处的黑洞挖掘出来的影片是《宇宙探索编辑部》《涉过愤怒的海》与《河边的错误》,它们都最大程度地利用了反类型叙事制造的不可抑制的荒诞感。而前两部影片的叙事核心仍然是父子关系。
《宇宙》与《怒海》中痛彻入骨的父子创伤均被貌似类型叙事的动作线隐藏起来。前者是一个停滞于“科技乌托邦年代”的落魄知识分子唐志军(杨皓宇饰),后者是在时代潮涌中拼杀出来一份中阶资产的渔船老大老金(黄渤饰)。
《宇宙》借“宇宙探索”的荒诞行动,以伪纪录片的影像风格与公路片的空间叙事,从北京出发,西行到成都,再进入乡镇村落直至西南荒山洞穴,寻找的谜底却是女儿抑郁症自杀带给他的生命存在的巨大精神拷问。他的科学理性的乌托邦执念在现实中挫败受辱,却在非理性的城镇赝品、乡野怪谈与少年先知(傻子)的诗歌中得到包容。
唐志军代表了时代剧变下,一批仍停滞在过去的理想主义意识形态中的小知识分子。价值观的错落在他们内心中慢慢凝聚起巨大的黑洞,吞噬了他们全部的生活内容,他失落了该有的个人叙事,失去了鲜活的生命体验,也失去了最基本的人伦亲情。
《怒海》借“跨境追凶”的阶层复仇行动,以犯罪悬疑片的层层假定一步步揭露人物疯癫的情感关系,但随着父亲逐渐失控的情绪与内心化的空间塑造不断呼应,阶层叙事最终被家庭伦理叙事否定。
影片中也出现了两个父亲,尽管处于不同阶层,但他们都在积极参与时代贫富蜕变的过程中完成了一定的财富积累,也在这个过程了丧失了爱的能力。对亲情的物化理解,让他们忽视和否认因缺爱而出现心理问题的子女,扭曲到子女之死如果能挽回父亲的男性尊严与权力感,一个宁愿自杀的女儿为富二代所害,一个宁愿儿子死于越阶层复仇的莽父。
影片的结尾,老金不得不直面女儿之死的真相时,父亲的基本道德感被唤回,全片中老金那股一倾直下濒临崩溃的暴怒全然消散。几十年来一味的财富追求让生活失去了原本的意义,最终以女儿之死告诫他内心黑洞的形成。
反映时代剧变下审父叙事,还有《二手杰作》与《学爸》,但主题深度与叙事完成度都不如这两部影片。
另外,2023年的中国文艺片中还出现以几部表现时代变迁下为愈合父子创伤的拟父子叙事。如《拨浪鼓咚咚响》《忠犬八公》与《白塔之光》等。
几部影片的时代生活背景都设定得无比清晰,或于2008年里的陕西乡村与城镇间拉锯,或于重庆三峡工程下的技术移民与大规模搬迁中展开,或设定于2022年3月中下旬北京白塔下的游荡者忽然面向北戴河的废墟寻找失落的童年。在父不能父子不能子的亲情缺失下,讨债者与留守孤儿,重庆的北京移民与一只被遗弃的土狗,北京中年大叔与年轻的北漂姑娘之间在父子(女)的亲情扮演中各自获得一段抚慰。
可以说以上三类的父子叙事,在中国电影父亲形象变迁史中,都呈现出文化影像书写的新形态。
作者:王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