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人间》:动人故事的千年回响 日期:2024年05月10日
自公元三、四世纪“目连救母”故事出现于《佛说盂兰盆经》至今,这个故事在中国至少已经流传了一千七百余年。目连也从释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之一,变成了走遍中国各个角落的孝子贤孙。
《草木人间》作为导演顾晓刚的“山水图”系列之二,承袭了《春江水暖》(本系列第一部)特有的镜头风格,营造出极具中国山水画特征的江南图景。在精致的形式背后,顾晓刚也意图通过组合多个不同类型的主题,丰富本片的内容表达。围绕“人”,顾晓刚在本片中创造了三组主题:人与自然、人与欲望、人与人。三组主题看似相互独立,但通过与“目连救母”故事的互文性理解可以看出其隐藏的内在逻辑。
电影中对人与自然的表达,不仅源于顾晓刚对探索中式电影美学的形式需要,也与“目连救母”故事的叙事逻辑密不可分。在“目连救母”故事中,目连成功救出母亲依靠的是自己的孝心和佛祖的慈悲开示。其中的关键是佛祖这类强大力量对人的命运的绝对掌控。敬佛则生、欺佛则亡。 这一点在《草木人间》中表现为:身处自然则生、离开自然则亡。吴苔花在与自然和谐共生(采茶时),她是幸福的。当她离开自然(茶园)进入城市,便逐渐陷入癫狂之中。虽然何目莲配合警方捣毁传销团伙,但只是在形式上救出了母亲。“梦想”破灭的吴苔花仍然处在长时间的精神异常状态中。直至她被儿子背入山中,才被山喊醒、得以重生。
这一点在传销窝点被捣毁前,吴苔花在衣服上发现茶虫的一场戏中表现得更为明显。茶虫是茶园的化身。发现茶虫的吴苔花似乎回归自然中,但茶虫并不是真正的自然,所以看似回到自然的吴苔花很快被重新拉回残酷的现实中,她很快发现了传销的真相。“目连救母”故事的原有内涵,无疑加深了对影片所表现的“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
“人与人”和“人与欲”是《草木人间》中着重表现的另一类主题。这两组主题内容相当丰富,人与人的关系涉及亲情、爱情、友情;人与欲的关系涉及人对金钱的欲望、对爱情的欲望、对实现自我的欲望。理解这两组主题,不仅需要从“目连救母”故事出发,更需在“目连救母”故事的叙事传统进行观察。 无论是作为佛教故事还是民间故事,“目连救母”最重要的主题之一都是劝善惩恶。但当静止的宗教教义或道德要求面对动态的人情世态时,“罪”与“罚”的矛盾常常难以调和。因此,“目连救母”故事围绕“罪”与“罚”,分出两个不同支脉。一脉以清朝万历年间郑之珍所作的《目连救母劝善戏文》为代表。在戏文中,刘青提的罪孽既有品德的恶劣,如毁桥、欺僧;也表现为她对佛教所倡导的禁欲主义的反叛和对人生享受的追求,如开荤。 因此,虽然郑之珍意图批判刘青提,但从作品所呈现出的效果看,这种批判是无力的,甚至因为弱化了刘青提的某些“罪孽”,使她接受的“罚”显得过于残忍。另一脉以清代张照的《劝善金科》为代表,他在戏文中将刘青提的所有罪孽全部归于其品性的败坏,并删去了刘青提为自己辩护的内容。因此使刘青提所受惩罚更加合理。
“人与人”和“人与欲”这两组主题,便是顾晓刚对此二种故事叙事传统的回应。在《草木人间》中,吴苔花的“罪”是她对金钱的欲望、对实现自我价值的欲望;她接受的“罚”是陷入传销陷阱并精神癫狂。但电影刻意打破了“罪”与“罚”的平衡,将她塑造为一位值得同情的女性。 为此,顾晓刚首先如郑之珍一般,给了吴苔花更多辩解的机会。吴苔花说自己孤苦伶仃、被人抛弃,是遭人嫌弃的狗屎、垃圾,所以她渴望被人尊重、变得勇敢、独立、自信。这种渴求饱含着她对未来、对自我的追求和期待,让人动容。甚至当她在雨中发狂式地喊出“我终于活出了自己的样子”时,我们也能或多或少体会到疯癫背后的畅快。
其次,编剧和导演在《草木人间》中刻意将“贪欲”注入每个人物身上。儿子何目莲贪恋独立、贪恋找寻失踪多年的父亲;老钱贪恋爱情;传销组织者、受骗者贪恋金钱。这种“贪欲”甚至可见于片中的很多次要人物身上,钱母贪恋钱与权,所以将吴苔花轰走;目莲父亲贪恋自由,所以抛妻弃子;养老公司里受骗的老人贪恋情,所以被骗。众人皆贪,受罚者却只一人。这显然让人难以接受。 再次,吴苔花的罪如《目连救母劝善戏文》里的刘青提有相似之处。她们的很多罪都是在积极追求幸福生活的过程中无意犯下的。刘青提吃肉是为了追求现世的幸福;吴苔花“搞事业”是为了成就自己。
这些内容是否是编剧与导演的刻意安排,我们尚未可知。但顾晓刚确实无意间站在了郑之珍一派,通过上述三点弱化了目连母亲的罪,以表达对人和社会更深刻的思考。
作为第十四届北京国际电影节的开幕影片,《草木人间》的特点不仅表现在导演对中式镜头美学的探索,也不仅表现在作为反诈2.0对社会热点问题的关注。当我们将目光投向更久远的历史中,便能发现本片对中国传统民间故事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所做出的积极且成功的尝试。正是通过与历史的互动,“目连救母”故事得以回响于现代光影之中;《草木人间》也得以此在更长久的故事传统中找到了自己的历史定位。
作者:徐驰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