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娃娃》：马继业的虚假主体性 日期：2024年07月27日

　　教育要从娃娃抓起。马继业放学归来，父母和奶奶正端坐家中看书。其实他们根本没看，因为书后面是手机屏幕，他们这么做是为了教育孩子。他们每天装腔作势地在马继业身边看书、学习，捏着鼻子给老人家洗脚，都是为了给儿子做示范，所谓身教胜于言教。 他们已经布置好了教育孩子成才的天罗地网，建立了一个昂贵又奇葩的教育系统。他们本来是富豪，但由于大儿子教育失败，所以他们引以为戒，决定对第二个儿子进行“穷养”。

　　他们把自己装扮成贫困户，找来一个老年育儿专家十几年如一日地扮演孩子的奶奶。他们的教育理念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都是传统文化的精华。而且他们把自己扮演成了一贫如洗但努力拼搏的穷人模样，是为了培养马继业艰苦奋斗的精神。 马继业的人生主题就是吃苦、奋斗、省钱，想方设法算计花销。他自豪地说，只要我妈不洗头，我就能让咱家的自来水一个字都不走！ 其实父母在墙壁的另外一边过着豪华的生活。他的母亲最喜欢名牌包，也很懂得享受生活。他们在隔壁隐藏了一个巨大的监控室和专门督促马继业成长的庞大公司，在马继业的家中、上学路上，都安插进了自己的工作人员。

　　马继业去买菜，去上学，途中偶遇的人都是来促进马继业学习的。楼下看似偶遇的洗衣服阿姨大声说着清洁的化学原理，卖土豆的外国人其实是来帮马继业练习英语的，隔壁二手书店的老板故意大声读书，就是为了激发马继业对《钢铁是怎么炼成的》的阅读热情。 回到家来，奶奶说：我给你按会摩吧；妈妈说：我去给你煲会汤吧；爸爸说：我给你唱首歌吧。马继业说：不了，我去学会儿习。

　　马继业勤奋、孝顺、节俭，传统美德样样具备。一副理想的少年人模样已经被建构出来了。他正在努力、进步，正在规划自己的人生并为实现人生目标而奋斗，看起来这是一个主体性很高的少年，但事实上他的主体性都是被一个隐藏的结构在后面捏塑出来的。 马继业的生活是由谎言建构出来的。在这里，父权之手翻云覆雨，他可以给儿子准备一个假的奶奶，但也可以让这个奶奶死掉，因为她露馅了，演不下去了。在奶奶装死的葬礼上，当马继业来到门口，所有公司人员同时上眼药水，表演哭泣和悲痛。这些搞笑场面似乎很廉价，但富有现实的穿透力。 我想起“令人厌恶的松子的一生”这个句式，《抓娃娃》里面则是“被操控的马继业的一生”。表达出这个主题，已经算是了不起。虽然这部电影在表达方面也做了很多的后撤。

　　教育包含学校教育、社会教育和家庭教育，创作团队们很少涉及前两者，将主体部分框定在家庭教育，严防溢出。于是教育伦理仿佛被局限在了家庭伦理方面。 若说它是社会寓言，或许因为投鼠忌器，叙事似乎必然有周旋迂回，乃至使得它成为略显诡异的怪味寓言。但我们无法否认它仍然不可遏抑地营造出一种现实感，这能让我们产生深切的共情，笑中带泪，而且并非浅薄。 但《抓娃娃》的叙事的指向性，仍然受到很多质疑。尤其结尾部分，马继业其实感受到了自己被全面控制的局面，他认定高考的考场是他逃出这个楚门的世界的唯一通道。然后他放弃了高考，跑出了父母的控制范围。

　　放弃高考这个行动显然是对父母控制的最大的反抗。但影片最后，他还是参加了高考。只是他按照自己的志愿，考入了体育学院。 有年轻的朋友认为，影片最后马继业回到高考这个赛道，而马的父母没有一点后悔的意思，竟然还要继续生三胎四胎，可见这是影片对于这种教育观是认同的，而非批判的。还有一位律师朋友也认为影片最后还是对现实妥协了。她说：“也许是一种无奈吧！迎合目前的整个社会心态。就像我们这些做家长的，知道卷生卷死不好，可是不卷怎么办？”

　　看完影片后仍然认同片中父母的贫困教育的，似乎大有人在。但这个问题是否要归结于影片的创作者们？这是需要讨论的。 我认为这肯定不能归结于导演。导演没有完全否定高考，但是对于马继业父母的教育，他们加以否定的倾向是明显的。马继业在即将夺冠的时候，忽然跑去捡矿泉水瓶子，可见到了影片最后，导演也没有认同，他们的讽刺仍然没有停止。 考察本片的教育理念和价值观，也未见太多重大的失误之处。尤其在影片结束，马继业打开逃脱的大门，看到门外溪水中孩子们在嬉戏。这种爱弥尔式的教育图景已经完全显示了导演的态度。 《爱弥尔》的教育理念就是尊重孩子的自由和独立，回归自然，不受成人和社会环境的过多干预。反观全片中成人世界的做法，与此恰好相反。

　　影片最后，沈腾动情地说，你以为我们操控了你的人生，其实你也操控了我们的人生！父母也被孩子操控了，这是一个双输的局面。我相信强调父母被操控，并不是在肯定操控孩子就是对的。 而且影片的叙事中，不仅仅存在一些网友所批评的——部分情节和人物设定单薄的——问题。事实上，影片已经带我们涉入到一个深刻的领域。 当马继业在整个虚假的现实系统生活过多年之后，尤其是在其中度过了建立自我的关键年龄之后，他的世界观出现了巨大的问题，他的精神世界也处于崩溃的边缘。当他在课堂上向老师质疑“物质决定精神”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时代病发作的现场，而影片也可以被视为病症全过程的描绘与分析。 而且，这个教育系统对马继业的伤害，之前也有深刻的笔触。还是小学生的马继业捡瓶子被同学们凌辱，当他禁不住诱惑买了个平板电脑又退还不成，他认为生活即将陷入灾难的时候，他抢天呼地满地打滚的样子，已经说明了极端匮乏对于人的尊严的破坏，以及对于人格所造成的不可逆的伤害。

　　作者：王小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