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者心理分析——从《扫黑·决不放弃》的一个细节谈起

背叛者心理分析——从《扫黑·决不放弃》的一个细节谈起 日期:2024年07月13日

  2018年1月,中共中央、国务院下发《关于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通知》,明确从2018年1月23日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为期三年的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与这项斗争相呼应,不知不觉间,“扫黑”一词成为近年多部国产电影片名的组成部分。从《扫黑风暴》(2019)、《扫黑·决战》(2021)、《扫黑行动》(2022),到2024年这部《扫黑·决不放弃》(下称《决》),隐约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小系列。 之所以说松散,是因为这些影片的出品方各有计划,选题立意各有侧重,主创各有追求,不可能出现类型化的千人一面,影片的社会认知、叙事模式、视听语言、表演体系等等,差别都非常明显。而另一方面,这些影片依赖剧情反转、情节刺激、场面热闹等,却又仍然是出于类型化的策略,以求吸引观众、赢得市场。 这个局面导致的结果之一,当然是归纳研究的困难,而这实际上意味着,这些影片对黑与恶的认识,还没有完全抵达更深的社会、历史、心理等层面,于是不能给出一种系统式的病理学报告,病因不明,疗效就会打折扣。

  从左至右为《扫黑风暴》《扫黑·决战》《扫黑行动》海报 在这份想象中的病理学报告里,心理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其中,针对那些贪腐堕落官员的心理分析,更是极有价值。2021年1月,由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宣传部与中央广播电视总台联合摄制的五集电视专题片《零容忍》受到社会广泛关注和热议,在社会学层面的原因之外,那些人物面对镜头的表现也令观众倍感兴趣。 观众想看到的,其实是肮脏灵魂无所遁形的表演。但是,众所周知,一个人自知面对镜头时的表现,和此人在隐蔽空间里的表现,实有千差万别。后者的不为人知,给艺术创作留出了展演空间来塑造大银幕上的黑恶官员,从形象、动作,到心事流露。塑造成功之后,文艺就真正获得了喻世、醒世、警世的更高维度能力。

  《决》作为一部有一定质量和不错票房的影片,值得从多个角度进行一番考察。在上述前提下,本文将选择片中的一个细节线索,做一点心理学分析。这个线索是关于主人公李南北(肖央饰)和反派人物段毅(余皑磊饰)之间的联系,即:他们师兄弟二人曾经在公安系统内部的文艺演出上学说过一段相声,在后来的剧情(岁月)里,有关这个事件的信息将不断浮现出来,微妙地揭示现在时态的人物心理活动,完成文化的和道德的价值置换。 这段相声的名字是《小偷公司》,出现于1990年,作者梁左。它虚构了一个荒诞的故事:一伙小偷像模像样地成立了公司,随即陷入了一本正经、繁文缛节的官僚主义运转模式,因此被一网打尽。逗哏者最后的包袱,是用小偷的口吻喊出“官僚主义害死人啊!”

  牛群、冯巩在相声《小偷公司》(1990)中的表演 有必要提醒今天的观众,这段相声受到欢迎,是和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化启蒙热以及九十年代初的轻快社会氛围分不开的,改革还没有进入深水区,今天的困难和复杂还没有被人们认识到,思维简单,态度乐观。 当李南北重回他们演出的大礼堂时,他的记忆和幻觉里,师兄弟二人披着略显陈旧的金色光晕,穿衬衫系领带戴白手套,以警察姿势走到舞台中央,敬礼后开始表演。两人的形象淡去,只余下对白声响回荡在冷色、沧桑的礼堂里,逐渐被感伤的背景音乐掩盖,李南北疲惫不堪地坐到布满灰尘的木制联排长椅上,镜头从后方摇到上方,他的形象在构图里倒置了一会儿,局长的电话把他唤回了正态的现实。 如果不嫌牵强的话,这个带点炫技感的一镜到底还可以被解读为李南北的心理感受:青春时的理想、乐观、友情,已经随着段毅的堕落而几乎要化作虚无,而他本人则仍然选择坚守正义、抵抗虚无。

  对于段毅来说,比他的堕落更值得认真考察和思考的,是他的背叛。表演相声时,他担当了逗哏者,这意味着,当他把犯罪分子的可恶可笑撕碎给人看时,他一定充满着自信,不会觉得在公安领导同志们面前装一次小偷有什么不好意思。 那次演出无疑是成功的,以至于他们的师父——老刑警——会引以为自豪,甚至在老年痴呆住进医院后,徒弟相声的录音带成了唯一让师父娱乐的东西。 影片里,段毅把照顾师父这件事做得很好,包括不厌其烦地给师父播录音带,这甚至令李南北感到惭愧。但这个行为构成了讽刺:他现在已经堕落得比相声里的小偷可怕得多。同时,从心理学讲,他照顾师父的动机很大程度上出于赎罪,即用私德领域的小小正值抵消公德领域的巨大负值——这种心理倒不全然是精明的计算,它更像鸵鸟心态,把头埋进“我毕竟做了善事”的流沙里以求得心安。

  影片并没有告诉我们段毅何时开始了背叛、是个怎样的过程。师父老年痴呆、无法管教,可能是一个外部原因。但从心理分析角度看,这个细节的设计就变得复杂起来,它首先意味着父之秩序的消失,父辈的教诲可以被背叛;其次意味着理想信念的消失,在八十时代过去后,金钱和权力的诱惑对某些动摇者似乎更现实。 再次,它意味着在那些背叛者的心理中,还要为自己的堕落寻得一丝麻醉剂式的安慰。青春时节、理想年代的那些文艺作品,被他们当作救命的——更确切地说是救赎灵魂的——稻草,牢牢地攥在手里、供在心里。这种文艺的、美学的稻草,还成为他们的隐身草,似乎只要文艺还在演着,他们的灵魂就可以躲在那些台词、乐音和笑声的后边,仍然完好无缺,从而用尽全力无视自己的不堪。

  在这些背叛者心灵深处(假使那个还可以被称作心灵),这种现实和心理的冲突甚至具备某种命运悲剧意味,他们随时准备为自己的命运悲剧表演痛苦、忏悔和觉悟,故作感伤的怀旧往往被他们拿来唤起别人的共情。一旦我们掌握了背叛者的心理曲线,这个自我麻醉的戏码也就马上变成滑稽戏了。 如果要找出《决》的优点和深度感,至少这一点是不容忽视的。

  作者:左衡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